

4月23日,世界读书日的夜晚,第一次来上海的挪威作家西蒙·斯特朗格和上海的文学记者与出版人们交流分享他的代表作《光明与黑暗的辞典》。斯特朗格是个典型的北欧大块头,身形魁梧,他谈吐幽默,一开口就化解了他的身材带来的压迫感。夜色降临,上海市中心亮起一片璀璨灯海,从高处看着窗外夜景,斯特朗格再次感叹:“这座城市太美了。看,这就是写了一本畅销全世界的书的好处,我的书把我带到这里。希望我的新书也能出中译本,我还能回到上海,到那时,我就不是‘陌生人’了。”
“陌生人”是一语双关的“语言梗”,斯特朗格(Stranger)这个挪威语的姓氏,在英语里是“陌生人”的意思。确实,斯特朗格的作品,挪威的当代文学,以及《光明与黑暗的辞典》揭开的挪威在20世纪的一段历史,对于大部分本地读者而言,这些都是“陌生人”。

《光明与黑暗的辞典》在挪威出版时,封面是一栋房子的照片,一栋在特隆海姆的房子。特隆海姆是挪威漫长海岸线上的一座北方城市,是现有挪威铁路系统抵达的最北城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希特勒曾计划把那里打造成舰艇基地和第三帝国的“北方首都”。封面的房子被挪威熟悉二战史的老人们称为“罪恶修道院”,战争期间,那里是附逆纳粹的秘密警察的办公总部。纳粹投降后,一个记者去参观了这座充斥着酷刑和死亡记忆的房子,他写道:“整座房子到处是被破坏过的痕迹,所有的房间墙面和天花板布满弹孔,浴缸和洗手间的墙上也有弹孔。很容易想象,那些被关押在地下室的人们听到射击声时经历的恐惧。”
战后,臭名昭著的“罪恶修道院”回归民用,因此和斯特朗格产生不可思议的交集。斯特朗格的妻子是犹太人,她的祖父因收听英国广播被盖世太保逮捕,几个月后在集中营被枪决,她的父亲、也就是作家的岳父,被抵抗组织援救到瑞典。斯特朗格的岳母一家从大屠杀中幸存,战后为了节省家用,全家搬到特隆海姆一栋租金异常低廉的房子里,也就是往日的“罪恶修道院”。他的岳母在童年时偶然打开一道隐藏门,从废弃的房间里找到一个装满人的指甲的布袋,还是小女孩的她不知道,她和姐姐玩耍的房间曾是秘密警察虐杀犹太人的屠宰场。
当斯特朗格意外得知被死亡和创伤笼罩的家族往事,特隆海姆的那栋房子在他心里成为奇特的原点,幸存者和加害者在这个特殊的空间里交织出历史的坐标系。他追溯与这栋房子有关的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命运——他妻子的母族怎样逃亡、幸存,带着创伤的记忆存活下去;不能幸免于难的本地犹太人和抵抗组织的游击队员怎样被恶的暴力摧毁;什么样的人、出于怎样的目的,依附于恐怖邪恶的政权,普通人怎么会成为匪帮的首领……并不是历史的尘埃如泰山压垮个体,正相反,一切个体的际遇都是无法承受的历史的一部分。
斯特朗格重返这栋房子,几经转手,当时那里住着一个老年艺术家。阳光照在干净的地板上,但作家想到的是鲜血渗透的水门汀,从房梁垂下的绞索,以及被肢解的人体。当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他觉得自己看到时间的岩层在那个空间里积蓄。起初,他想写每个房间在不同的时间里,走进走出不同的人,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受害,有人加害,他想象这是“时间的蒙太奇”。“但可能是我的能力有限,我发现这是文学很难做到。”说这话时,他拿出了奥斯陆的剧院改编演出《光明与黑暗的辞典》的剧照,舞台空间被分割成若干部分,像一栋房子露出不同楼层房间的横切面,死在集中营的曾祖父的肖像、沉迷于酷刑的秘密警察、玩耍的幼年岳母和叙事者的儿子,重叠的时间和跨越生死的人们平行地出现在剧场里。“我最初的构想,戏剧帮我实现了。”
意识到自己很难用文字制造“时间的蒙太奇”,斯特朗格改变创作方向,他想到了词语和辞典,决定把家族史和战时历史写成一本特殊的“辞典”。按照挪威字母表29个字母的顺序,他选定一个接一个的“词语”,从词语的定义延申到人的故事和人的遭遇。词语和辞典不受时间或空间的束缚,特定的词语让写作者在广泛的历史和繁杂的事件里穿梭。在欧洲的文艺作品里,横跨文学、戏剧和影视,围绕着“大屠杀”主题的叙事已经太多。《光明与黑暗的辞典》里写到的人的降格、人对人的恶意、恐怖和日常的同时在场,并不是斯特朗格的原创,他所做的创造性写作是把人们所知的大屠杀的方方面面,汇编成“辞典”,并且在词语的收录编辑中嵌入一个家族的私人故事。他不愿意用“非虚构”来形容《光明与黑暗的辞典》。辞典的形式和结构表达了他的写作野心:这是用文学来创造语言、定义语言,这本辞典收录的特殊“语言”,不仅用来讲故事,也是抵抗遗忘、抵抗恶与暴力的堤坝。他提到了一段“家里的琐事”,他说,在他展开调查并着手写这本书之前,他的岳母对她的母亲有很深的怨怼:“她总是在生病,总是一个人愁苦,我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不在场。”当她见证女婿写完这本书,某天她在家里突然感叹:“我现在明白了她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复旦大学中文系严锋教授读过《光明与黑暗的辞典》后,他对斯特朗格说:“我曾经以为辞典是抽象的,碎片的,概念化的。而文学是整体的,具体的,关于情感和故事。但我现在有了更清晰的理解。辞典恰恰是关于记忆的,辞典是记忆的结构,记忆带有辞典的风格。零散,非线性,流动,不断跳转——这是辞典,也是记忆,现代小说就是这两者的同时在场。每个词语背后是有灵的,有一个个的世界,文学是用语言来召唤亡灵,构建世界,这是这部小说的力量,也是广义的文学的力量。”
原标题:《创造家族史的“辞典”,为记忆寻找合适的语言》
栏目主编:邢晓芳
来源:作者:文汇报 柳青